儿子从学校回来，情绪不太好。仔细询问，才跟我们说因为他跟老师汇报，一个学生先被罚课后留校（detention），随后又被罚停学三天（suspension）。
在美国中小学，停学（suspension）是我所知道的除了开除和劝退之外，最严重的惩罚了。我儿子本性属于和事佬那种，最见不得人吵架或打架。那个孩子是什么人？他对我儿子究竟做了什么？竟然会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我儿子有没有受到什么巨大的伤害？
我非常震惊，非常困惑，也非常担心。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静，也尽量把问题问得不那么直接：“他叫什么名字？他是书呆子？还是酷哥？还是坏孩子？”这是儿子对学校学生的最基本的分类。书呆子是学习成绩好，知道东西多的学生；酷哥是打扮入时，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男孩子；坏孩子则是成绩又不好又不讨人喜欢的学生。有些孩子是中间派，比如我儿子自己，就觉得自己是书呆子，但又有几分酷。
“怎么说呢？他说自己是穆斯林，应该属于坏孩子一类吧。因为他平常就小偷小摸，对同学动手动脚的。” 儿子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怎么欺负你了？老师为什么要惩罚他？他是不是打你了？”我问。
“他没打我，也没欺负我。”儿子对我这个问题有些反感。因为儿子是独子，我见不得儿子受一点点伤害或委屈，儿子深知我的七寸，所以如果不是很严重的伤害，他通常能藏就藏，藏不了，就说一点都不疼。
儿子知道我不会罢休的，接着说：“就是他今天跟我说：‘我从中国来，我是中国人，我说中文/ I was from China. I am a Chinese. I speak Chinese.’”
我愈发困惑，也愈发担心：“你觉得从中国来很耻辱吗？做个中国人很耻辱吗？说中文很耻辱吗？”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对自己或对我们的身份如此不认同：“你不是从中国来，可是爸爸妈妈从中国来，我们很聪明，我们觉得做中国人很自豪，我们觉得中文很美！”
可能感觉到我的情绪有些激动，我先生插话说：“孩子的事，别那么上纲上线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儿子可能也觉得我在怪他大惊小怪，不该告诉老师，让那个孩子被停学：“妈妈，我没有觉得从中国来耻辱，也不觉得做中国人或说中文很耻辱；我就是受不了他说话的那种方式。”
儿子跟我学那个孩子说话的方式，那个“Chin”的发音，是我们听到的“Chink”的中“chin”发音，而且那孩子又突出和延长了那个发音。我不知道儿子是不是知道“Chink”是具有极强的歧视中国人的字眼，但显然，他能体会到说话人极不友好的态度。
“那除了他之外，学校里还有人对你说你是中国人之类的话吗？”我问。
“有啊！但我是可以跟他们开玩笑说的。我也会用奇怪的方式说他们是加拿大人，或者是斯堪的纳维亚人。但那个孩子，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嘲笑我！” 儿子还在继续为他自己辩解。
我却已经想得更深些了：那样的发音，要么是父母那里学来的，要么是从影视那里学来的，无论什么渠道，都是对中国人的成见，都有嘲笑甚至歧视的味道。我们成年人，对英语或英语各种媒体没那么敏感，但我们的孩子却是在英文环境里长大的，他们应该更能理解藏在字里行间的情感。也许一次两次，孩子们没感觉，但次数多了，说的人多了，来自同龄人的压力/peer pressure，很有可能让孩子们觉得自己的出身和文化有问题，而不是说话人有问题。甚至说话人本身可能都没意识到他们的话有问题，因为他们最多不过是延续了传统的说法。久而久之，孩子对于中国，对中国文化甚至对自己的身份可能便会产生不认同甚至反感。
我曾经听一个朋友说另一个朋友的孩子跟其他朋友说，他长大后，最大的愿望是不要活得跟父母一样。我不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那么说，我当时挺吃惊，因为他的父母都是中国名校毕业，在美国也算是事业有成。几年维权的经历，对中国人身份认同问题有了一些思考，现在再思考那个孩子同样的话，我有些草木皆兵：我觉得那个孩子很有可能跟我儿子一样，曾经面对过类似的“中国人”或“中国话”的嘲笑，而他可能不愿意一直面对这种嘲笑。这种嘲笑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呢？
“我当时脑子里想得真是：我要杀了你！” 儿子对我们说。
“你不能那样说！”我跟我家先生都大声说。
“我知道！我不会那么笨的。”儿子安慰我们说：“但我当时真得很愤怒！可是，我不能让自己有麻烦，因为另一个被收养的韩国小孩子，就因为说要杀了他，被学校停学了！”
“真的？怎么回事？”我先生也露出了关切的眼神。
“那个韩国的男孩子是被白人收养的，所以好象他不能说——也可能是不肯说——自己是亚裔。可是那个穆斯林的孩子有一次一整天都在他身前身后一边唱一边比划：‘我是亚裔，你不是！我是亚裔，你不是！’一次两次，十次，一百次。那个韩国男孩子终于忍无可忍，说要掐断他的脖子! 结果就被停学了。”
儿子的语气和表情里都带了愤懑：“妈妈，你知道吗？我其实是站在那个韩国男孩子一边的。我非常理解他！真的，那个孩子在我面前说‘我是中国人’和 ‘我说中文’的时候，我有非常强烈的冲动，想说我要打死他。”
“谢谢上帝！你很聪明，也很理智，没有说出来！” 我跟先生同时松了口气。
“可是我真得很气愤。所以我就去告诉老师了！”儿子说：“老师听我一说，就决定给他一个留堂。可是他转过身来，看了看我，可能是为了发泄不满吧，又开始边唱边跳，不断重复“我是中国人’和 ‘我说中文’！”
“这么恶劣！真是恶劣！你什么反应呢？”
“没等我有任何反应，我们老师从我身后出来，当场就给他一个停学三天的决定！”儿子有点幸灾乐祸。我非常理解。
“你做得很对！你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也捍卫了自己的尊严。我就知道儿子很聪明，也很理智。我们为你骄傲！中国人也为你骄傲！”
儿子可能没想到他让别人受罚，却得到了我的表扬。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通常，我们会教育儿子要与人为善，对那些家境不太好或有身体或精神残疾的人更要多些理解和关爱，应该是中华文化传统中的“得饶人处且饶人”说法吧。我们还跟儿子说能顺手做的善事，一定不要不做， 应该是儒学传统中的“勿以善小而不为”的说法吧。让别人惹麻烦显然跟我们所说的有悖，儿子最早应该是想掖着藏着的。
如果不是我比较细心，从中发现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也许，儿子会觉得有关“中国人”和“中文”的话题是麻烦的源头；也许，他以后会尽量撇清自己与“中国人”或“中文”的关系……
那么，那些英文不太好，跟自己的孩子根本无法交流的中国父母，或者那些英语没问题，却不善于跟孩子交流的父母，他们的孩子，会不会以“中国人”或“中文”为耻呢？
联想到目前华人维权意识的觉醒，我觉得在美华人维权，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也不禁要借用中国人或华人对于孩子教育中比较时髦的说法来感慨一下：“华人维权，要从娃娃抓起！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让人欣慰的是，学校的老师还是挺敏感，也挺负责任的。不过，再细想，连学校老师都在纠正的东西，我们做父母的，有几个人意识到了呢？
文/云间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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